他站在麦地里
文章来源:丹阳文学网 | 2020-01-05
烟爷被惊醒时正梦见头顶轰轰地打雷和老天爷含混不清的说话声。他站在麦地里,以一棵垂杨柳的高度直立,四月明亮的麦子围在大腿边儿向远方铺天盖地地蔓延,那明亮罩住了麦子的颜色,像一排排镜子闪闪反光,晃得烟爷眼疼。麦田里的麦子长得风起云涌,饱满的果粒顶着结结实实的尖刺,硌在肉上是刺麻麻地酥疼,这让烟爷心里泛起一种淡淡喜悦的忧伤。四围弥散着被雷声打浑了的泥土腥气,天上是明一块黑一块的云团,看不清老天爷的脸,可烟爷却能感觉到老天爷正凑到他耳边密授机宜,像许多时刻发生前一样,老天爷正试图给他某种提示,这是他与老天爷之间的秘密。雷声近在咫尺,轰轰轰围在烟爷与老天爷之间炸个不停,好象打定主意要搅散他们这场聚会。
烟爷浮了起来,他觉察自己又回到很久之前的某个日子,周遭震天的鞭炮声、鼓乐声、人喧声将他炽热地压轧进密不通风的窄小空间,大哥伏在他耳朵边大声地叮嘱:“听明白了没?”。他点点头,大哥满意地拍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去,他一哆嗦打了个寒颤,感觉大哥离去时的体温也带走了他的,他下意识地伸手向大哥捞去,和往常一样,可这一次他什么也没有抓住。其实大哥所说的话他一句也没有听清。现在,大哥每天坐在石桥上,以责怪而忧伤的目光望着他。
烟爷躺在床上,从大哥雨点儿一样湿润的注视中摆脱出来,他醒了,雷声依旧,有几分钟他不知道自己正躺在哪里,是麦地里的洞穴还是静静流淌的河床子里。他在黑暗中凝神谛听,是他家铁门正被一通乱擂。大黄在院子里急躁地狺狺狂叫。这时辰会是谁啊,烟爷断定这会子还不到天亮。他咳嗽一声,探身去摸枕头边儿的衣裤。
烟爷的门几乎是被顶开的,他刚拉开门柱,铁门就哗啦两扇大敞,从外面拥进三五号人,这拨人七嘴八舌哇哇大叫,大黄也凑上前掺和进来,烟爷被围困在一堆喧闹的声浪中。烟爷攥住一个胳膊,是周三,村里红白会管事的:“你说。”
“二叔,戏班子拉二胡的唐师傅……”说着周三密密地趴向烟爷的耳朵边儿。
“叔,您帮帮忙,快去看看吧,我们戏班子头一回上你们村,不懂规矩,您多担待。”这人说话文气轻和,听口气是戏班子的人,悄没声儿地从衣兜里掏出一包“红塔山”塞进烟爷手里。
“二爷爷,你可得救救场子,俺爹的戏就差这一天了,咋也得让我爹走得周全了,您和俺爹可是拜把子兄弟啊。”“咕咚”一个头磕在地上,是周六的儿子虎头。
“快起,快起,你这孩子,这孝子的头可不能一直磕。”烟爷连忙去拽。
“叔——”周三眼巴巴望着烟爷。
“叔——”戏班子的人也眼巴巴望着烟爷。
烟爷沉默起来,他仰起头翻着眼白看向天,直勾勾地,把还没睡醒瓦蓝瓦蓝的天看出一道口子,清冷的风就透过那道裂缝从另一个世界窜了出来,院子里其他五个人不由自主“哆哆”打了两个冷战。村里老了人,一般都会请来戏班子唱四天戏,新死的虎头爹周六是烟爷一起尿坑长大的发小儿。周六走时烟爷坐在他床边儿的椅子上,周六穿着一身藏蓝新衣躺在炕上,衣服上散发着阴冷的樟脑丸味儿。周六眼睛直勾勾望着烟爷,胸腔里呼噜噜回响着沸腾的水声。走吧,兄弟,在那边儿置好桩子地等我。烟爷伏在周六耳朵边悄悄说。周六在烟爷的眼光中闪了闪迅速枯萎。现在那个把兄弟已经回到列祖列宗的身边,躺在那片寂静的麦田里倾听来自村子的欢送声,这四天的锣鼓喧天是为他铺排走向另一个世界的甬道。
大黄还在汪汪叫着,一声、一声、一声,极大声,像踩着押韵的鼓点,围着戏台子锵锵锵转着圈儿地叫。
“好好的怎么说中风突然中风了?昨天晚上散戏时还听唐师傅扯着嗓子喊人摸牌咧。”良久,烟爷放下头自问般地低语。
周三、虎头、戏班子的人不约而同叹了口气,虎头恨恨地,扭头瞪了戏班子人一眼,强压下一股火气,“呸”,将一口痰吐得老远。
“叔,你拾掇一下,咱马上走,找你就为这桩事,等你拿主意咧,这事儿真是邪怪了……”周三搀着烟爷的左臂,又凑向烟爷的耳朵边低低密语,像是怕声音给四外里的风刮去。
一伙儿人走出烟爷大门时,烟爷停下身子问:“现在几点了?”
“四点二十。”周三对着天光认腕上手表。
烟爷向前紧走两步,一扭头,冲身后脚跟处“喝——,呸!”狠狠吐了口浓痰,然后扬起右手在空中捞了一把,像是在一团虚无中一把抓住了一件别人看不到的实在,接着伸出食指在天灵盖直直地点去,摁进了自己的头里,做完这些,烟爷一跺脚:“走!”
曙色渐渐展开。各处开始稀稀拉拉传出鸡啼,一起一伏在村子清晨潮润的空气中应和。头前是烟爷和周三,周三的手微微搀扶在烟爷左胳膊肘底下。烟爷回忆着起床前做的梦。他右手柱着长长的白腊竿,白腊竿底部包着一层铁皮,这个老伙计已经陪了他好几年,手握处乌麻麻浸了他厚厚的手油,它每向前探一步就是给他在人世间的前方扫一遍雷。它是他的眼睛,他的腿,他的胳膊,他的脾气。今天它有点不对劲儿,咔咔咔,铁皮敲在地上落脚处有些犹疑。他觉出它的胆怯,安慰它:老伙计,别怕,咱的路还有得走,鸡都叫了,神鬼莫近咧。
戏班台照例是搭在村口石桥东边儿。这片空地旧址原来是公社,后来改叫村委会,早几年村里有了钱就把村委会迁到了南边村口。现在桥东只有两块石碑,一块是功德碑,一尺六寸宽两米三高上面密密麻麻刻着当初捐款盖庙人的名字及金额,另一块是市政府发的文物保护碑,一尺见方碑座铸在桥尾的水泥地里,上面记录着石桥的建桥历史及保护等级。两块碑一高一低黑漆漆排列在桥边,像是一高一低两个守桥人。烟爷走到这里时又看到了大哥,大哥头发上沾着露水,瞧不出又经过了一夜的惺松,他噙着从外面回来那年带的旱烟袋,默默望着烟爷从身边儿走过。
中风的唐师父烟爷认得,在这个戏班子刚搬来那天下午,有一个人走到正晒太阳的烟爷面前,一副高大的身材架子挡住了好大一片阳光,烟爷停下拉二胡的手,刚刚吸饱了光照的皮肤往外滋滋发散着蒙胧的泡沫。“老哥的二胡拉得好,地道。”唐师父递给烟爷一支烟,不知是什么牌子,味道很轻,发酽的焦油里混合着几分女人的胭脂气。烟爷抽了几口,摁灭,接着拉他的二胡。唐师父吸着烟蹲在烟爷身边,半晌突然开口,“老哥,不对,《江河水》不是这个味儿。”
“闲拉的曲子,打发时光的东西,什么有味儿没味儿的。”烟爷懒洋洋地回他。
唐师父扔了烟头儿,一言不发从烟爷手里拽过二胡,找几块砖头坐上,定弦调弓稳稳拉出一个声音,只听得时而幽咽呻吟,时而激愤高歌,时而柔情倾诉,时而悲恸叹息,起伏顿挫似乎要将人心都掰碎了血淋淋地重新拼贴。烟爷坐在原地脸色阴晴不定。唐师父拉了几个小节后卖弄地讲解,“这曲子源于东北辽南鼓吹乐笙管曲的同名曲牌,后被移植改编成二胡独奏,这曲子应该是凄凉悲惨的调子,所以刚才说老哥拉得不对,里面有个故事……”烟爷早就脸色大变,不容唐师父说完一把夺回二胡扭身进了家门,剩下唐师父傻在当场。
烟爷来到唐师父面前时,白白胖胖的唐师父正裹着大被子蜷在床上打摆子,烟爷让人扶着手摸唐师父的胳膊腿,说“不是中风,是急惊风,受了风寒,不碍大事,我给他推拿推拿,再灌点儿姜糖水,天亮找门诊打一针就行。”戏班子里的人松了口气,连声道谢。
给唐师父推拿完毕,烟爷探手要他的拐杖,“带我去吧。”。大家默默领烟爷来到桥头老杨树下,烟爷敬畏地低下头。很早前桥东桥西四个角各是四棵杨树,听老人讲,在破四旧前每棵杨树都有三百多年树龄,四个大人合围那么粗,枝繁叶茂像是四个壮实的轿夫担着这座桥。据说杨树是早先柳林桥的祖宗亲手栽下的,那个明末的举人带着三十多口人和成队的骡马,从山西举家迁到滏阳河畔,选定这片垂柳丛生的河边安置下来,那时候的桥是木桥,别看桥不长,却是贯通东西两方的必经商路。也许老祖宗就是看中这片商地的活跃之处:后世子孙成人后,无论向何方发展都不会被拘于一隅。民国时木桥被毁,石桥建成,桥身有云纹雕饰,桥拱一孔,桥栱齐沿最高处探出一只张牙舞爪的石兽,老人们讲这是龙的第九个儿子:螭吻。螭吻属水性,口阔嗓粗,平生好吞,镇在石桥是避邪。关于这个石兽有个说法:传说什么时候滏阳河里的水淹到它的嘴边,天底下就要发洪水了。
现在桥上只剩下桥西两棵杨树,是破四旧砍伐烧毁后在旧树遗址重新长出的新树,仍看得到南面旧树留下的树根圈子,足有六个新树粗细,圆圆地包围在新树周围。之所以旧树能留下遗迹,听当年当事人偷偷讲,当时根据上面指示在砸烂桥头小庙后一并锯倒了四棵树,连树根都要掘出来,已经掘了三个,在挖桥西南面这个时,一镐下去很容易就捣出一个窟隆,树身下面竟然是空的,长长短短盘着无数条蛇。因为不同寻常的迹象,刨树之举不了了之,几场雨过,老树根上长出了新树,柳林桥及方圆数百里的人视为神树,旁边重建杨仙庙后得到了更多的香火。四棵树也只桥西长出两棵,倒像是迎宾进村的司仪。此时天已放亮,两棵杨树在七月晨光中立在桥头,一棵树身光洁高直,有四五层楼高,枝柯修长俊美像一柄大伞铺铺扬扬罩在杨仙庙上;另一棵在桥南,一面背依静静流淌的滏阳河,一面迎向喧嚣的通衢大道。
这两棵树常年享受着人间烟火,树前的石砌香炉盛满细粉样的香灰。这里是柳林桥唯一一处公开的隐秘,初一十五必是香火鼎盛,平时谁家有什么心事也随时来念叨念叨,久庇柳林桥的老杨仙坐在庙里安祥地听着。这桥、这树、这杨仙庙,就是柳林桥的魂,柳林桥的圣殿,柳林桥人安心的家。这桥的一举一动都在烟爷心上,明镜儿似地映着,和烟爷的心连着根,枝枝蔓蔓一起喝着滏阳河的水过活。烟爷来到桥上。昨晚的最后一柱香已在夜间炉冷香寒,今天早上的第一炷香还没有点燃,烟爷放开心上一切挂碍大口地嗅着,空气中有一种植物浓郁的新鲜味道,这是树身溢出的透明球脂散发出的。
“昨天晚上老唐喝多了,夜里跑上了桥头,回去就那样了。”戏班子里跟来的人说。
“撞邪了。”周三不容置疑地点头。这是他听到这事第十次做同样的结论。
烟爷来到杨仙庙前,从怀里掏出一根尺把长竹筒,磕出三支香一根红蜡,周三连忙掏出打火机。烟爷听到打火机轻脆地咔答声,胳膊一扭让开了那团火焰,他闻不惯打火机那呛鼻子的液化气味儿,他吸烟上香一直用火柴,尽管一盒火柴从原来的两分钱涨到现在的两角。石炉宽宽的边沿滴满厚厚的红烛油,烟爷摸索着点上蜡烛粘在上面,又敬上香虔诚地拜了拜,嘴里念念有词。鞠完躬后,他折向南面有着旧杨树圈子的石炉前。猛然他鼻子狠嗅了嗅,脸色突变,扭头厉声呵斥:“那个姓唐的到底在桥上做了什么?!”
同行的人也都看到了一个事实,面面相觑。虎头忍不住骂道:“操!”
一滩黄金饼老老实实地摆在树圈子里,起早不怕死的苍蝇嗡嗡绕在上面盘旋。重生的老杨树委屈地将脸庞转向河心。滏阳河的水在渐渐明亮的天光下暖和起来,像一条带子默默地流淌,上游的工厂歇了一夜还没有开工,这会儿河里的水是暗淡地青灰色。两岸堆积着断砖碎瓦和村里的生活垃圾,像没有人清理的残席,四处散落着残渣剩饭和磕破了边边角角的杯杯盏盏。明年就赶上村子整体拆迁了,这半年来村民们在争着扒旧房盖新房,希望在兑现拆迁费时多得些好处,有些人就省懒事把建筑垃圾倒在了河边儿,在阻拦数次无果情况下,住在河边儿的人家也不讲究起来,也开始往河里倒自己的生活垃圾。就是看不到烟爷也闻得到,混乱的杂味让烟爷重重地叹口气。一抬眼,他又看到了他的大哥,架着腿坐在桥东边儿那块文物保护石碑上,抽着旱烟袋默默地瞅着他。烟爷扭转头当没看到,又是重重叹了一口气。
唐师父的排泄物被清理掉了。即便不是唐师父的,所有人也认定唐师父有罪。有罪的代价是戏班子从他工资里扣出一部分钱,买回来足足十米的大红布匹,在热热闹闹的鞭炮声中挂在桥头南面那棵老杨树身上。算起来老杨树的新生树龄也当得起唐师父的爹了。举办仪式那天村里像赶大集,桥头熙熙攘攘挤满看热闹的人。烟爷一脸肃重,站在庙前向南跨出一步,退后,折过身又向西、向北,最后向东分别跨出一步举香拜拜,又退回,然后一个头磕在杨仙庙前,喃喃祈祷。这样的热闹可不是天天有,柳林桥的桥头人挤人,却是肃重的,无数道眼睛随烟爷在风中起伏。烟爷是开了天眼的,柳林桥所有与老天爷之间的一切交流,都是通过烟爷来沟通。
烟爷一出世就没见过天日,从娘胎里出来前看到世道是什么样,出来后看到的世道还是什么样,听说一出生就是翻盯着眼白开始给这个世道算命。烟爷的爹闹心晦气,抓起他就往外走,烟爷大哥扑上去死抱住不放,四岁大的孩子穿着一条破棉裤一直被拖到河边,烟爷的大哥喊着“爹”,眼泪鼻涕溅湿了烟爷爹的裤腿。烟爷的爹低头看看怀里应该长黑眼睛地方长出两口白井的烟爹,又低头看看一脸渴望的长子,一跺脚,冲滏阳长叹:“活着也是遭罪啊。”,弯腰拽起烟爷的大哥,右手搂着烟爷沉重的往家返。一日两投生,烟爷的命确实和一般人不一样。烟爷九岁那年村里来了个流浪的乞丐,人们只记得他手里执一把二胡,到吃饭点儿上就从旧黑布套里拿出二胡,挨家挨户地拉,从不在同一户人家门口出现两次,每餐只混一饱,一直在柳林桥吃了半个月还没把村里的人家吃遍。一个月后乞丐走了,烟爷也不见了,烟爷的爹得了肺痨天天躺在床上咳,知道后顾不上答言,冲大儿子摆摆手,继续咳。烟爷的大哥快急疯了,没事就往村外找。大约有两年光景,烟爷的爹咽气那天烟爷竟拄着一根长竹竿自己回来了,怀里抱着一把二胡。自此村里多了一种声音,有时是唯唯诺诺,有时又浸透着孤傲的孑然,悠悠扬扬在柳林桥村子的上空飘荡。
共 9087 字 2 页 转到页 【编者按】小说塑造了一位沧桑老人,质朴得像一块布满皴裂的岩石——坚毅而情深意重。人生的经历,让他对世事有了更深入的看法,虽然伤感是主题,可总有些东西值得祭奠。虽然贯穿全文的事件是一位中风的老艺人,窃以为,这只是一种借托,实际要表达的是老人的内心世界。现实的世界,就像文中所描述的,有着诸般无奈——环境的破坏、人生的无常。但总有些东西,风吹不走,那就是我们为之坚守的“存在”。文笔很朴实,有一种苍古的味道;内涵很丰富,特别是用一首曲子来带动情绪,让人不自觉认同;用环境的描绘来渲染人的内心世界,也是一个亮点。!:紫墨青函【江山部精品推荐01 052817】
1楼文友:201 - 1 :29:15 问好作者,欢迎赐稿江南,祝创作愉快,佳作频频! 天地繁复,大道至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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