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山脚下

文章来源:丹阳文学网  |  2020-02-15

房山脚下,两个面黄肌瘦的男孩儿,大的八九岁,小的六、七岁,板挨板蹲在地上吭哧,由于用力,脸上的五官都挤在了一起,看上去又像哭又像笑。他们的母亲,三十岁不到的瘦小女人,蹲在两个孩子身后,一只手端着个盛碱水的小盆儿,另一只手轮番为两个儿子抠拉不出来的“把把”,她手蘸一下碱水,抠一下,半天,终于抠出一些碎“马粪蛋儿”。自打吃糠以来,母亲每天一遍又一遍重复做着这件事。有时正给孩子抠着,自己的肚子突然往下坠着疼,钻进茅房,蹲下去,却也是干吭哧,什么也拉不出来。
有人喊她:“老四媳妇,去食堂打饭!”她连忙答应:“哎!”
生产队豆腐房里,热气蒸腾,一大锅苞米破子稀糊已经熬好,散发着一股猪食的霉味。大师傅老苏头在围裙上擦擦手,用一只乌黑的长勺子在锅沿当当一敲,打饭队伍立刻向前蠕动,几十口一脸菜色的老老小小,依次伸上手里的碗,老四媳妇和她两个孩子也在其中。有人晃荡着碗里的稀汤说:“这不就是猪泔水吗?咋好几天没糠菜窝窝了呢?。”老苏头头也没抬,嘟囔道:“猪泔水,猪泔水要能老不断流也行啊,队上那点饲料,眼看麻袋底朝上了。也就咱们队队长负摘印(责任),整这么这个救命灶对付这么些日子,别的队还没有呢,还挑拣?你还以为是先前共产主义大食堂呢?”,一番话把牢骚的人噎回去了,却又引发一片咳声叹气。稍后又有谁问:“那往后咋整呢?”老苏头:“能咋整,还各想各的招子呗。”
瘦驴一样的队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大家的身后,他们说的话他都听到了,他走过来,操起锅台上一个葫芦瓢,到锅里舀了半瓢糊糊,蹲在柴堆旁呼噜呼噜喝了,把瓢往柴堆上一扔,拍拍自己前腔贴后腔的胸脯子说:“啥招?我这身上要是有肉,我就给你们烀了吃了,谁让我是队长,可我这身上哪有肉呢?”一个乡亲苦笑着打趣:“咋也不能吃人肉啊,那不成精了。”
没出几天,大锅灶果真黄了。这个生产队自办的所谓集体食堂,虽说每天只能给每个村民提供一个糠菜窝窝或一碗稀糊糊粥,可在这非常时期,它对于村民来说,却是个生存依靠,有它救护着,他们生命这根线弦儿尽管已成风中的蛛丝悠悠荡荡,总还不至于断掉,如今它突然没了,接下来的情况可想而知。
秋后空落落的田野突然间又热闹了,人们拿着铲子、耙子到处挖呀,挠啊。
白菜帮子、甜菜叶子、是划拉不着了,它们已经在砍秋菜、起甜菜时就被一哄捡没了,白菜地里,只有砍剩的菜根留在土里,人们像挖人参一样一个不落地全挖出来。甜菜地里是啥也不用寻思,甜菜疙瘩那么大个的玩意,是不会落在地里的,翻也是白翻。土豆地里倒是能翻出一些半大土豆,可土豆不抗淹,被夏天的大水淹过的土豆几乎全都烂成了乌黑的空壳。野菜自然不能放过,可象苣荬菜,马齿菜,鸡爪子菜这类好吃的野菜,早已被挖光了,只剩下老成灰红色的灰菜立在田头、沟边。灰菜有毒性大家都知道,可这时谁也顾不了这些了了,争着抢着捋灰菜叶子,大概是觉得毒死也比饿死好受吧。吃进灰菜的人,个个头肿得像柳棍斗子,眼睛变成一条缝,街坊四邻走碰头,谁都认不出谁了。灰菜吃光了,就剥榆树皮。遍野的榆树像遭了“凌迟”之刑,棵棵体无完肤,“白骨”祼露,让人看了倒吸凉气。
不知从哪传来的经验:用苞米瓤子、苞米叶子做“淀粉”。于是,家家户户赶忙把苞米瓤子晾干粉碎,蒸“淀粉”窝窝,把苞米叶子用水泡了,再在搓板上搓下“淀粉”,掺上剁碎的黄树叶子做“小豆腐”。这种“淀粉”咽下去难,拉出来更难,从吃“淀粉”开始,全村人比吃糠那阵更怕上茅房了,每次拉屎都差不多要吭哧一顿饭工夫,拉出来的苞米瓤子常带有肠子上刮下来的血丝。可就是吃这种“淀粉”,也只能是短期的“奢侈”,春旱加夏涝,粮食近乎绝产,苞米不收成,苞米瓤子、苞米叶子又能有多少呢?
老四家最可怜,由于今年家里没有男劳力,老四媳妇只算半拉子劳力,所以按劳力分得的苞米瓤子,只有一小片筐。他家的“淀粉”是最先吃完的。
这天,老四媳妇在那片不知被翻了多少遍的土豆地里用四齿耙子又挠了整整一上午,好歹挠出八、九个小土豆,这八、九个小土豆,再捡去烂的,剩下的也就三、四个。瞅着这三、四个小土豆,老四媳妇心里急得直蹿火苗子:“这几个玩意好干啥呢?到哪再弄点啥去呢?”她一边嘀咕,一边把搜寻的目光顺着空荡荡的原野向天边铺展开去,像平撒出去一张网,她试图用偌大一张网捕捞点什么希望,可结果是一无所获,地皮,早已被刮得干干净净了。当她颓然地要把“网”收回的时候,它却被西南地平线上颤巍巍的地气“钩”住了。
看到地气,她心头不由得一震:“那一定就是老四每年赶车去给队上拉苇子的那个西南泡子吧?”想到泡子,她便想到了老四,但“老四”只在脑子里一忽闪,就被“地瓜皮”取代了,此刻她的思维潜意识中被一个当务之急的目标牵着,这目标就是“找吃的”。
其实,地瓜皮是啥,她也不知道,她只是在很小的时候听母亲说过,通过母亲的嘴知道早年人们曾用它来充饥活命,还恍惚记得母亲说它长在水边泥地。她于是想,既然长在水边,那么西南泡子边也兴许有,何不去找一找呢?只要泡子边有,她相信自己凭想象也一定能把它辨认出来。心这么合计着,脚步便不由自主地奔了西南。
半个多钟头后,她站在了泡子边上。令她失望的是,泡边泥地上除了像刨花子似的一卷一卷的干泥皮,似乎并没有别的什么。她沿着泡沿仔细寻找,找到几块发白的东西,仔细一看,竟是狼粪,她不由得头皮发炸,手赶紧攥紧了耙子。她四下里看看,空旷的荒野一个人也没有,再向泡子上望去,泡子已经干涸了一半,茂密的、半人多高的芦苇扬着灰黄的芦花在秋风里飒飒抖动,芦苇深处似乎隐藏着什么可怕的玄机。她倒退几步,想赶快离开这个令人发惨的地方,可刚一转身她又犹豫了,想到两个正张着嘴等食儿的儿子,她不甘心走了这么远的路最后竟空着手回去,就壮着胆子又回来,放下耙子和背筐,抓住泡沿的一棵粗壮的芦苇狠劲地把它薅了下来,她心想,白菜根能吃,这芦苇根兴许也能吃呢,行不行试试看看呗。她把一个苇根折下来送到嘴里一嚼,还真的能嚼烂,并且有一股清甜,嘿,能吃!她精神一振,恐惧登时抛到了九霄云外,使足力气薅起了芦苇。苇根扎得都很深,凭她的力气每薅下一根都要半天时间。她把薅下的芦苇用牙咬断,把苇根装进背筐,实在咬不断的她就整棵都留着。不知忙活了多长时间,筐塞满了,她把那些整棵的用长苇子捆上,再把捆好的芦苇和背筐链在一起,筐背在背后,捆搭在胸前,正当她高高兴兴准备走之际,苇塘里传来一阵刷刷声,她循声一望,只见远处的芦苇奇怪地分开一条缝,这条缝是活的,会走,正蛇一样急速地奔她这边而来,刷刷的声音就是从那传来的,她突然联想到那几块狼粪,“吗呀”一声,扔了耙子撒腿就跑。
四、五里远的路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怎样一口气跑回来的,迈进家门,她才一屁股摊倒在门槛子下堆了灰儿,浑身哆嗦得像筛糠,脸白得像张纸,两只手冰凉冰凉,却还下意识地死死抓着胸前的苇捆,再看看脚上,鞋早就跑丢了,脚板不知被什么扎得血呼啦的。
苇根还真是好东西,切碎了下到水里加半个土豆和一小把盐煮一会,土豆煮烂时捣碎,当是勾了芡,汤虽然稀薄,但却甜润,煮熟的苇根嚼在嘴里口感有些像葱白。老四媳妇把这一重大发现赶忙告诉了乡亲。从第二天开始,村里就有大车小辆不断奔向西南泡子。芦苇成车地拉回。男人们还用洋炮在泡子附近打住一只狼,让全村人开了次“狼荤”。
一泡子芦苇,支撑了全村半个月。半个月后,泡子被“剃成了光头”。
苇根儿吃完,老四家的烟囱又连续几天冒不了烟儿了。俩孩子小赖猫儿似的扁在炕上不动,白天昏昏沉沉睁不开眼睛,夜里又大睁着眼睛睡不着觉,母亲用被子把他们裹紧,哄着说:“使劲闭眼睛,睡着了就不饿了。”孩子们听话地使劲儿闭眼睛,刚闭一会,小儿又把眼睛睁开:“妈,我睡不着,啥时候吃饭啊?”母亲无语,她把儿子们搂得更紧,似乎身体的挤压能排减一点胃里的空。
总不能就这么挺下去。老四媳妇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屋里屋外转磨磨,最后她牙一咬,跨上了讨饭篮子。
她用一块头巾围上脸,怕人家看见她脸红的样子。胆胆怵怵地,她来到一户邻居家门前,伸手去敲门,可手刚举起又赶紧缩回,她不知道如果人家开了门,她该说个什么,她太了解村里每一家的境况了,此时跟他们讨吃的无异于索他们的命啊,她咋张得开这个嘴呢?犹豫了好半天,她转身奔了村外。
在邻村,她硬着头皮抹下脸,挨家挨户敲门。还好,头一天出来她就有了意想不到的收获,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她的篮子里有了一片豆饼,半块糠窝窝,几个小土豆,一块甜菜疙瘩。看着这些东西,她的心乐开了花,尽管此时她已经饿得直冒虚汗,两腿发软,但这些东西她一口都舍不得动,她能想象出饿了一天的儿子们此刻正趴在窗台上望眼欲穿地等着她。她抱着篮子赶紧往回走。为了早点到家,她没走来时的大路,而是选了一条近便些的毛毛道,穿过空旷的野地急急往家奔。
一条野狗从她身边噌地窜过去,嘴里横叼个什么她没看清,只感觉两个支愣着的乌黄的小脚丫在眼前一闪,她吓得差点坐到地上。还没等定神,又有两条野狗呜呜叫着飞奔过来,像是在追前面那条,这两条经过她身边时停住,用贪婪的眼睛盯着她手里的东西,鼻孔呼出的热气喷到了她的裤腿。她惊恐地把篮子紧紧抱在怀里,就好像那里装的是她的孩子,她不能让野狗把她的孩子也叼走。她想快跑,可是饥饿、劳累加上惊吓,她的两腿发软,身上直冒虚汗。她看到近处有个废弃的瓜窝棚,就深一脚浅一脚奔过去,想在那墙上靠一会缓口气,可刚到墙边就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当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棚顶耷拉着烂秫秸的低矮、昏暗的小屋里,屋里还有股打鼻子的油泥味儿和灶房的烟汽味。“我这是在哪儿呢?”她摸摸身下的破铺盖,糊涂了。她懵懵懂懂要往起坐,可刚一抬身,眼前又是一阵金星乱蹦,她又倒回铺子上。
“醒了?别着忙,慢点起!”一个男人的声音从窗户那边传过来。她吃了一惊,用双手使劲撑着铺子抬起头,往声音那看,借着窗户的光亮,她看见一个胡子邋遢的中年男人正猫腰站在坯头子垒成的锅台前在冒着热气的锅里搅和着什么。
她慌忙从铺子上出溜下来,由于身体太虚,又是一阵晕眩,要不是手把着铺子边,险些又摔倒,她倚着铺子大口喘息。这时,那个男人已经端个碗过来了,冲她和气地一笑说:“饿踢蹬了吧?吃点吧。”
她不敢接碗,惶惑地望着这陌生男人,心里画着魂儿。男人似乎明白她的心思,说:“你迷糊在我门外了,我看见就把你整屋来了。”
她听了这话才恍然大悟,登时什么都想起来了。”
“哦”,她不好意思地理理蓬乱的头发,冲他腼腆一笑当是道谢,急忙到门边拎起自己的篮子要往外走。男人眼睛睁得挺大,像是急了似的对她说:“你倒把碗接过去呀,我这还端着呢。”她犹豫了一下,只好放下篮子接过碗来。她低头看看碗里的菜粥,使劲咽了一口唾沫。此时此刻,她对食物的渴望已经到了忍耐的最大限度,刚才之所以不去接碗,先是因为不明情况不敢接,后是因为不好意思接,而这会儿好不好意思碗也已经捧到手上了,菜粥的热气熏在脸上香喷喷、热乎乎的,她便再也无力抗拒食物的诱惑了,她感觉此刻的胃已经脱离她的控制,变成了一只发疯的小兽,就要从嗓子眼儿窜出来,把那菜粥连同碗一块吞掉。她感激地看了好心人一眼,低头把碗送到嘴边,可糊糊刚在嘴唇上粘一下,碗却又放下了。她慢慢蹲下身掀开讨饭篮子上蒙的抺布,一边小心翼翼地把碗往里放,一边用乞求的眼神看着男子说:“大哥,这碗借给我使使,我明个路过这儿时再还你。”男人不解地问:“咋不喝?”她答:“家里俩孩子还饿着呢。”男人又问:“孩子多大?”她答:“一个八岁、一个不到六岁。”男人接着问:“你出来要饭,当家的干啥呢?”她答:“死了,进城卖血给孩子换干粮,四、五天抽一管子,抽死了。”男人听了,把她从头到脚又打量一遍,眼神里隐约露出莫名的喜色。他弯下腰把着她的手把碗推回来,说:“这个你喝了,我那儿还有点谷糠,一会都给你背去。”女人感激得眼圈发热,她咋也没成想自己在这摔了一跤倒撞见个贵人,他的诚恳慷慨让她不好再说别的了。她站起身来,背过脸去,二次把碗端到嘴边儿。可就在这时,却觉得肩膀上什么东西在窸窸窣窣地动,她一转脸,发现是站在身后的男人正在摆弄她脖子上的头巾,她一回头,正和他打个照面,他殷勤地笑笑说:“要掉了,我给你整整。”她也没想什么,伸出一只手去自己又拽拽头巾,没想到男人就势在她的手上摩挲一把。她一下子愣住了,手里的碗啪的掉在地上,稀糊糊溅了一脚面子,她万没想到这貌似好心的男人是个下作货,她的脸呼地红了,羞怒之下,抖开他的手,抓起地上的篮子就走。男人用胳膊挡着她,也脸红脖子粗地说:“我没害你心,你听我说句话,我是泰康人,老婆孩子吃羊草都吃死了,剩我一个人到这疙瘩投亲戚,亲戚也没找着,不知搬道哪去了,我就在这落了脚,我有点手艺,在这能对付一口吃的,我看你长相怪少相的,你没老爷们,我掉井不挂下巴,咱俩搭个伙得了呗,往后我有一碗粥舍半碗给你们娘们,你就当找个拉套的,中不?你看你瘦得多可怜人。”他边说边用手来揽女人的腰,滚热的、带着油泥味的鼻息直扑到她的脖颈子上,让她忽然想起之前碰到的野狗的鼻息。她不知哪来的力气,一巴掌打开他的手,夺门而出,边跑边带着哭腔说:“咋啥话都说呢?这传出去多磕碜哪,往后还见不见人了?”

共 16528 字 4 页 转到页 【编者按】三年自然灾害,把人们逼上自啖骨肉,煮母救儿的绝境,但诚信、自尊、善良、爱国等美德却在他们身上闪射出灿烂的光辉。小说文笔朴实生动,故事贴近农村生活,感人肺腑,发人深省。推荐共赏!【编辑:上官竹】【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11226 】
1 楼 文友: 2011-12-26 20:01:55 很耐品的一部作品,精彩感人,回味无穷。 联系QQ:10710864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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