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事情你不会懂

我和一个人的最初相见，是在我家的牛圈里。这得先说我的嫂子。普通人家弟兄姊妹中，都说老大傻，老二精，老三歪。嫂子是家里的老大，不傻反而精，是那种猴精。人聪明，会说道，样子好看。身段、模样好看，连走路都好看。眼睛是那种水水的，亮汪汪的，好看。我那时正是初二学生，我已经知道嫂子好看，心里就想，我长大愿意死在这水水的、亮汪汪的好看里。

上师范的时候，我写给一个女生的情书里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这话我只给她一个人写过，这辈子只一次，只是她后来成为他人妇，从此我更不会写这个句子。

那是一个放寒假的日子，我回家了。肩上，后面是一个红箱箱前面是馍搭搭（镇原话，包包），踢踢踏踏我进门。嫂子招手叫，我过去了。她说，来了一个亲戚，你要问候的，你都是学生了。她顺便摸出一方新手帕塞给我，人家初来，你要送礼物的。她在我后面搡了一把，我踉跄着进了牛圈。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孩子，正起圈里的牛粪。见我跌落进来，她红着脸问：放学了？我点头。她说：路远不？我点头。我抬头见她羞红的脸上，蒙着一层细细的汗，浑身散发着热气，和着脸上的热汗，使这骚臭的牛圈有了些生气。我突然说：你擦擦汗吧，边递帕子边走近，她跳一跳，向后退。说：谁要你给我擦汗!我自己会！她抢过我手里的东西，我已经退出去了。她爸管我嫂子的爸叫姐夫，她和我嫂子是表姐妹。第二年春天的时候，她爸、我嫂子爸、我爸亲家三个，就把这事弄成了。

她每年都来我嫂子家，一住就是 0多天，到我师范毕业教学一年后结婚，我再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我嫂子曾问过我，我说胳膊长，腿长。花眼睛，就像嫂子。我嫂子就把这话说给她爸和我爸。我爸她爸我嫂子爸，就把这一场缺乏诗意的“郎情妹意”弄成了。我后来知道，这是一场阴谋。我没有喜，也没有悲，我是家里老二，不精反而傻，这一傻就是一辈子。我想大概人都这样吧。那时候，我爸要她学写字，我妈要她学针线。我弟弟负责给她订小本子、削铅笔。她离去的时候，我见到过经了她手的鞋帮子软得像一条蛇，鞋底子蜷曲着像一条弯黄瓜，蔫蔫的，失了水分，小本子像我奶奶那辈人用过的火草，成了一团糟，铅笔头不知去向……

过日子

我曾在《庆阳教育》里发过一段文字《母亲的草木花》。妻子进门的时候，从我母亲手里她接过这草木花。她上地种庄稼，回家做饭喂娃娃。我们有了我第一个孩子，姜登文，是我爸起的名。我称呼妻子就叫“登文”，这一叫就是 0年。她字没有学会一个，针线却大长进。我母亲走了的时候，我爸住一个窑洞，她住一个窑洞，孩子被我领去了学校。偌大的院落，偌大的黄土窑洞，她怕黑一个人不敢睡，就在灯下做布鞋，电视自己播放，直到停台，偶尔她抬眼瞅瞅，就当它是个伴。

一个冬天出去，她能赶出18双布鞋，我穿、娃穿、她娘家兄弟穿。她永远有做不完的针线活，做布鞋。自家人穿，送亲戚。她割麦子是好手，我割麦子的时候，腰疼得直呻唤，我用两捆麦个子两头一支，就平躺下来，我称它叫担担。大多时候，她一个人能割完七八亩麦子，下镰快，揽的麦垄宽，我跟在她后面，落远了就少揽几垄，追近了就多揽几垄，麦捆子粗一个细一个，麦茬跌绊着我，我连滚带爬跟进。腰实在撑不住，我就站起溜一溜地边，或者抽烟，给她跑跑腿，说说笑话，她也不说什么。

妻子最常去的地方，是崖头庙嘴嘴坪的菜园子。园子里有菠菜，芫荽，白菜，韭菜，萝卜，豆角，蒜苗，金针菜。墙角一方草莓，旁边一架葡萄，几棵向日葵，几树花椒，几棵桃杏树，一树梨。她像侍奉老人，伺候孩子一般鼓捣着她的全部家当。

春天的时候，园子里墨绿的，是菠菜；开花的是芫荽；翠绿的是白菜；雨后新绿的是韭菜；肥硕的，像枕头一样的是青头萝卜；黄瓜架下的，是几丛蒜苗；墙根底金针菜金黄，墙角的草莓惊艳；桃杏花红，梨花洁白。秋后，葡萄饱满，像她鼓胀的胸脯；花椒炒瓠瓜，是她最得意的作品；黄花菜晒干给娃攒学费。

值得一提的是，小绿蛇一样的豆角秧，爬上玉米棵子，再蔓延到四面墙头上，打量路上行人，向戴红领巾的娃娃注目，向枝头的小鸟招手，它也怕这孤寂的日子，有谁忘了它。

妻子也有抱怨的时候。她唠叨，是我一辈子害了她。跟个农民，还搭把镰；跟个叫花子，抱条棍；跟个穷教师，手头紧。我就赶快说：老婆，这是命。跟个杀猪的翻肠子，跟个秀才当娘子，你就等着当娘子吧！

烧书

我自己在农行种庄稼，还真不如她。我家男人都有读书的习惯。我爸、我哥、我弟和我，都喜欢读书。哥哥书读得好，那时候成分高他成不了“公家人”，学手艺，现在是生意人。毛笔字、钢笔字都比我写得好。弟弟读书也不错，现在有了名师工作室。只有我傻，时常冒傻气。但我愿意读，我喜欢着宋词人“张春水”。他写春水的《南浦》，格外打动过我。“鱼没浪痕圆”“柳荫撑出扁舟小”“新绿乍生时”“茂林觞咏如今悄”都是我喜欢的句子，时常吟咏。西湖春水，池中春水，溪中春水，文人与春水，高度统一，细致入微。人，给这场景带来了情思、韵致，光亮、色彩。“柳荫撑出扁舟小”，是池水满，两岸阔，才显舟小人渺小，给人一种在场感，生活情趣盎然。但是，我家女人似乎有遗传，都有烧书的习惯。母亲就曾把我爸躺在炕上读的《金匮要略》和温针灸的书，填进了炕洞眼；妻子也把我小儿子躺在炕上读的《中华上下五千年》《哈利波特》填进了炕洞眼，把一本胡适的书，铰了鞋样子……

打工

在我小儿子大三的时候，我老婆以50岁的年龄出门打工了。大儿子结婚要钱，小的要生活费，逼迫着一个目不识丁的农村婆娘，一个一辈子没有迈出大门的人去了远方。

到了北京，运气还不错，那家人觉得这婆娘长胳膊，长腿，有的是力气；葱白似的一双手，一定干净、利落，领走了她。她照看着尿毒症的老太太和老年痴呆症的老爷子，洗刷，拖地，做饭，待客，倒也落得一家人放心满意。尽管工资不高，但也救我出水深火热中，救了这个家于危难时候。槽糠之妻不下堂，我是感激着她，尽管我的生活里没有人给我念“因为懂得，所以慈悲”的句子；没有人和我讨论“每个男人的心里，住着两个女人。娶了红玫瑰，时间久了，红的也成了蚊子血，白的还似窗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时间久了，白的成了衣服上的饭黏子，红的依然是胸口朱砂痣。”

但这是我命，我还能怎样？老婆猪病犯了的时候，降不住儿子就罚惩我。沙龙结束的那个晚上，老婆两通罚惩我：“你姜家的坏怂儿子，就像你姜家的种！气死我了！”在里，我慌忙陪了她一个多小时。她也可怜：不识字，出门说不准回家的路；给小儿打生活费，不会填单子。唯一的好处是看电视台词记得准，兴许是这 0年来历练的结果，骂人一套一套的，就像领导在台子上作报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除了看书你还会干点别的吗”，老婆大人张嘴就来，有板有眼，洋洋洒洒。她的骂人，孩子是习惯了，嬉皮笑脸以对，好比台下的学生对着先生；在我是阳奉阴违，当面认错背后改过来。这一回打工，也给了她很大的刺激，她说年底回家要跟我学识字，儿子笑笑不置可否，我慌忙答应，我愿意一切照老婆意思办！她才放心了。她说，她最起码要认得三个字“席——小——玲”，那是她的名字。她警告我:你 松，夹不住话，别说给旁人听。我说我记住了。她叨叨，说她这辈子“吃屎都没赶上热的”。嗨！听听，我老婆北京打工，也够潮的，连这词也会！我估计她是在电视前跟着电视学的，连我都吃惊呢！

共 2919 字 1 页 转到页 【编者按】文章以时间为顺序，通过三个章节写了作者和妻子的生活经历。作者和妻子的相识，结婚，都是美丽嫂子的一场阴谋；后来，过日子了，妻子的聪明、能干、勤劳，都在作者充满乡土气息的描写中很好地表现了出来；妻子打工遇到不识字带来的困难，猛然醒悟，要学识字了。三个故事，把妻子的美丽、聪明、勤劳、吃苦等品质特点清楚地揭示了出来。【：春雨阳光】

1楼文友： 22:48:20 文章用生动诙谐的语言，通过大量的生活细节的描写，把作者对没有文化妻子的赞颂之情，非常清楚明白地揭示了出来。 语文教师

2楼文友： 2 :1 :19 感谢春雨老师。 一轮时光，中年况味，惊鸿一瞥，瞥见的是这个时代最本质的、最喧嚣的、最激动人心的片段。我们都是这世界的一瞥风景，而自己，也是从别人的风景里审视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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