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光祖雪漠的野狐岭

杨光祖 雪漠是一个怪才，奇怪的怪。自从《大漠祭》一炮打红，他一发不可收，已经出版了六部长篇小说。在小说创作上，他频出奇招，剑出偏锋，越发让人感觉到一种怪，奇怪的怪。《孙子兵法》说： 以奇胜，以正合。 奇，是必要的，奇，也需要天赋，但能不能最后成大器，不是奇，而是正，堂堂正正的正。

雪漠的小说，我个人以为最好的还是《大漠祭》。《大漠祭》作为他的长篇小说处女作，写得安静，舒缓，日常中有一种力量。可以说，使用了他半生生活的积累。虽然在文学性上还是稍有不足，我曾撰文批评过，比如，缺乏一种厚重，一种大视野，技法上也比较传统。但总体看，还是一部比较优秀的作品。他后来的长篇小说，变化很大，《猎原》《白虎关》显得仓促，不那么从容。不过， 大漠三部曲 总体看是可以代表他的小说成就的。至于他的 灵魂三部曲 ，比较复杂，泥沙俱下，而且他本人也似乎没有按小说对待，或仅仅按小说对待，我们也就不好多嘴了。

至于说到宗教与小说的关系，这是一个既复杂也简单的问题。《红楼梦》里有没有宗教?当然有，禅宗、道教，都有，但它依然是一部小说，曹雪芹从来没有说他是大菩萨，《红楼梦》是他闭关的产物。伟大的小说都有一种宗教情怀，或者深厚的宗教文化。因为人类的生活本身就浸透着宗教，不描写宗教，如何深入描写人类的日常生活?但小说毕竟是小说，不是佛经。托尔斯泰的小说也弥漫着宗教文化，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对欧洲哲学都有影响，但他们都还是小说，托氏，还是陀氏从来没有说他们的小说就是东正教经典，凡是信徒都必须阅读，阅读了还能得到救赎，除非他们疯了。

落实到雪漠的写作上，我感觉他把哲学和宗教没有怎么分清楚。最近我翻完了他的 光明大手印 丛书，既慨叹他读书之广，也慨叹他的食洋不化，食古不化。谈他的大手印，却引了那么多的西方哲学家的著作，让人不由三叹。至于大谈大手印的文学使用、当代妙用，更是让人哭笑不得。如此生拉硬扯，让一个大手印如何承载得起?真正修行的高人，谁会这样说话呢?我们看广钦法师、元音老人，包括印光法师，他们只是老老实实地谈自己的所悟，如此而已。你悟得多少，就谈得多少，引那么多西方哲学家的著作，与体悟有什么关系?至于将大手印运用到婚姻、家庭、文学等领域，这种庸俗化、实用化的做法，与大手印又有什么关系?

这里只说《野狐岭》，在雪漠这部长篇小说里，叙述者招来那些鬼魂，对他们进行 采访 ，每个人，哦，鬼，都讲述自己的故事。这种结构颇为有趣，读来也很有趣味。虽有《罗生门》的烙印，但其实在我们的传统文化里也有这种东西。我小时候，就经常看阴阳捉鬼，驱鬼，是比较熟悉这种文化的。对乡民来说，鬼并不是虚无的，他们和人一样真实。他们就活在每一个村庄里。墨西哥作家胡安 鲁尔福的《佩德罗 巴拉莫》就曾经让马尔克斯浑身颤抖。在《佩德罗 巴拉莫》里，作家打通人鬼、穿越生死，小说写主人公到一个村子寻找父亲，而他所要知道的一切只能向游荡在村子各个角落的鬼魂们打听。小说讲的是墨西哥农村的故事，故事很简单，但写作手法却绝不简单，几乎成了小说修辞和小说叙事大全。全书光怪陆离，神神叨叨，即便看上三五遍还搞不清各个段落之间的逻辑关系。但你读下来，就会发现，这本小说就是20世纪墨西哥农村，甚至墨西哥社会的缩影。

雪漠的《野狐岭》就叙述手法来说，当然没有《佩德罗 巴拉莫》那么复杂，故事情节也比较清晰，厚度也没有人家那么深厚而广大。某种程度上，我觉得他的这部小说受了现代小说，包括魔幻现实主义的影响，雪漠企图用一种现代小说技法，还有他熟悉的佛教思维，来讲述一个中国西部的故事。我个人觉得小说里写大嘴哥、马在波和木鱼妹的故事，写得最出色，尤其马在波与木鱼妹之间那种宗教与爱情的纠缠、撕扯，写得很有波澜，也很有神采。第二十三会狼祸，亦写得精彩，雪漠对凉州，对沙漠、驼队还是很熟悉的。他有生活，这是如今很多作家缺乏的。小说不求完整的碎片式的写作手法，也是我很喜欢的。其实，中国的叙述传统就比较擅长碎片叙事，比如《聊斋志异》，就是一个个短篇小说，很多就是碎片叙述。还有那么多笔记小说，浩如烟海呀。可惜没有人去继承。

读《野狐岭》，我不得不佩服雪漠，雪漠毕竟也算一个奇人，虽然有时候有点走火入魔，旁门左道。小说最后几章写末日部分，描写功力不错，但总觉格局不大，挖掘不深，哥老会反清的叙述也太仓促，没有深入下去。也就是小说的时代感不强，天地感也太狭窄，没有完全打开，虽然采用了多人叙述的手法，但空间还是很狭隘，没有形成成熟的召唤结构，可阐释空间太小。同样是写幽魂，或用责编的话说，都是灵魂叙事，我觉得莫言的《生死疲劳》就做得更好，空间更大，深度更深，有一种大气象在，也有一种大悲悯。另外，小说写了岭南故事，主要写的是凉州的驼队，这两部分的弥合不是很成功，有点断裂。

最后，顺便说一声，《野狐岭》这个小说名字不好，有点小气了，不那么大气，某种程度上也削弱了小说的影响力。一个小说是不是成功，有时候看它的书名，就可以看出来。从这个书名看，诡异有余，而深厚不足。雪漠有才，有奇才，但缺乏一种大气，一种大气象，一种大境界。不然，他就不仅是名家，而是大家了。但用雪漠的话说，这也是天命，非人力所能左右。

总之，我同意雷达老师说的 雪漠回来了! ，虽然不是浪子回头金不换，但他在文学上的这种回归，还是值得肯定。不过，回来的雪漠，讲故事的能力提高了，现代元素多了，比如侦破、悬疑、暗杀、革命等等，语言也流畅了，技巧花样也有了，但却没有了早期作品的那种朴实、单纯，也少了那种让人温暖的情感，还有那种深厚的地气。《野狐岭》似乎炫技的成分多了，真正的艺术力量却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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