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大约在冬季散文

村庄里，来了一场坚硬跋扈的风，吹皱了池塘的一汪绿水,搅落了白杨树的叶子，使大地上的草木枝干变得铁黑、叶片泛出枯黄。程立雪戴上了口罩，扎舞着两只带着绿手套、像熊掌一样的圆手，张开双臂，闭着眼睛，要在肆虐的风里，拥抱蝴蝶一样翩翩飘落的黄叶。我倚着一棵树，傻傻的看着她，听着树林传递过的风声，看着风把大树小树撩拨得身姿摇曳，一会偏北一会朝南。恍惚间，觉得自己仿佛也成了一颗树，只是根基不稳，有寒气从裤管钻进，荡漾到了腰胸后背。

那场风，听说最初来自天寒地冻、萧条荒凉的西伯利亚。

让我和很多人思忖与费解的是，既然这场风千里迢迢、跋山涉水来到我的村庄，该是强弩之末了吧。但这场神秘的风，来到我的村庄时，依旧坚硬与霸道，扒光了树木的羽翼，使河流变瘦，让万物噤声；使白天变短，让时光暗淡。

这场风，来到我的村庄，竟熟门熟路的，就像村里的楚三户——即使喝得走路如风摆杨柳、也能在黑暗中能摸到李寡妇的炕头一样。这场霸道而狡猾的风避过阻隔它的土山，只是虚张声势的扬起一股黄尘后，就慌慌张张窜到了村里的土路田埂、阡陌小巷。这家进那家出，好像一匹脱缰后狂奔撒野的小叫驴，碰折几棵枯枝，凌乱一地鸡毛，闹得狗吠驴嘶母鸡跳墙，又不加收敛地踹开紧闭的柴门，掠走纸片与轻薄的塑料，将它们恶作剧的挂在树梢和墙缝的蒿草上，发出单薄凄厉的叫嚣。

冬天到了，天空肃穆而低沉，大地贫瘠而渺远。

来自西北利亚的风吹干了地面的水汽，吹瘦了远山。于是，远山拉长了黑脸，显得郁郁寡欢又无可奈何。吹深了村子里老人额头的皱纹，还把村里新生儿那一声声嘹亮的啼哭，传播得忽近忽远路人皆知。这场风，像一把匆匆忙忙但蛮横不讲理的大扫帚，既肃清了繁杂与冗长，又把很多值得珍藏的追忆与物事，挟裹到了那些不为人知、也使人不愿再碰触的角落。

终于，风停了。我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像个狗熊，缓缓出门，去外面走了走。

天幕低垂，有白色的雾遮掩了远山，可能从塬上的峁梁沟壑升腾而起吧，它让近处的树木隐隐绰绰，唯有目之所及的那三两棵柏树，显出一种端庄凝重的黑色，在皑皑白雾中逼人眼目。

大地，依旧是那一种干枯暗黄的颜色。麦 ，簇簇麦苗俯首低眉，稀稀拉拉，显出绿色植物在萧瑟冬日的羸弱和无奈。田边，一个中年男子双手拢在袖筒里，缩着脖子也缩着身子，腋下夹着的一根羊鞭。在他走动时，羊鞭就像他甩来甩去的尾巴，还像他臂弯间悬挂出来的一条死蛇。放羊人高喉咙大嗓子的斥责着准备跑出麦田的羊，语言粗俗而亲切，像呵斥自己淘气的孙子。

冬季来临，万物萧条，植物干瘪。种子已深埋，只能哆哆嗦嗦的挺立在寒风中，用矗立和等待来寄托希望、追忆青春、打发残年。我的家乡，在冬季吆着羊群放牧青黑的麦苗是稀疏平常的事。麦子成熟时，提供实在的食物和念想。而冬季一至，只有干草不见嫩叶，只有匍匐在地皮做苦苦挣扎的青黑麦苗。青苗入羊口，肥美羊肉又会进入我们胃腹，其实就是一种生态平衡和相辅相成的能量转化吧。何况，捱到来年春天的麦苗，还要用牛拉着青石碌碡，让蹄践踏、让石碾压，以固本扎根呢。

看着眼前的牧羊人，我想到了村子里可爱又迂腐的老光棍楚三户。

楚三户的父亲是个私塾先生，教过我的爷爷。楚三户的老爹，无论阴晴雨雪总是穿长衫戴礼帽。哪怕是起猪圈粪，他也衣帽周正。只是忙活完卸下帽子后，头顶冒的白气如蒸笼刚揭开锅盖。在老子的教导监视下，楚三户慢慢成了我们村庄的文墨人。可是楚三户懒，说着一些常人不大懂的话，整天擎一本发黄的旧书摇头晃脑的吟诵。田里的庄稼，杂草长得好像主人专门培育出来似的。而楚三户这光棍汉，躺在自家一孔窑里的破褥烂被中，拿着一本书一沓纸，时而笑得忘我，时而蔫得如霜后的茄子，黑脸泛青拉的老长。乡党邻居一直把他叫三虎。常常隔着篱笆围墙喊他：三虎你这个烂怂！地里草把庄稼都盖严实了，你就在炕上躺着吧，看明年你吃风拉屁！楚三户就在炕上一跃而起，大声回应道：是三户，不是三虎！是户口本的户……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你们懂什么！小生我是秀才不出门，尽知天下事！你们只知道打牛后半截，天下事，你们懂么？！懂多少？真正的，与你们不可言、不能言……

楚三户不会经营庄稼，窑里就像清水洗过的一样干净空洞，但他好酒一日都离不得。就靠给亡人写铭旌写婚丧嫁娶的对联，来维持自己的日月过火。我有幸见过他给人写字的情景，至今记忆犹新：他半躺在破被烂衫中，眼睛微闭，等火炉上的黄酒沸腾了叽叽喳喳的叫嚷，就嘴里呵呵呵的呼着气，两手小心翼翼的轮换把酒壶放到炕头的土墙上，觉得不烫嘴的时候，喝上了一口又一口。喝到双颊酡红手背青筋暴起时，眼里就抖擞精光，像豹子样一跃而起，悬腕提笔，把白纸弄得黑字纵横，就像竹篱笆上随意的爬上了蓬勃肆意的绿色枝蔓。

不知是哪一年的冬季，我二大（方言：二爹的意思)闯祸了。他竟敢在村里贫协主席的麦地里放羊，那主席其实就是我们村里的毛主席，他一跺脚，村子里就是一次小地震。主席不依不饶，说我二爷是阶级敌人蓄意破坏。

主席准备得很充分，他请邻村一位老秀才代笔写了讼状。里面有这么一句话，说，羊嘴如镊，羊蹄如攫，连根带叶。……比喻形象，利害分明，后果惨重。

我二大彻底慌了神，因为我们是上中农。邻村秀才这样一定论，我们家族，就是罪大恶极的阶级异己份子啊。等待我们的，不止是批斗戴高帽子那样简单的事了，甚至有可能定个“纵容羊吃社会主义麦苗”的罪名。那时，不是有个经典罪名叫挖社会主义墙脚吗?

漫长的冬夜，窗外北风呼啸，如山崩地裂，使人胆寒。一家人围在一起长吁短叹，商量着对策。有责怪二大的，有抱怨贫协主席公报私仇、故意扩大小事耍死狗(方言：赖皮）的。这时，楚三户进来了，掏出自己的烟锅，在我二大的烟荷包中挖满、又给自己烟袋里填塞充实后，大声憨气的说，把你们那事，算个甚事！把他的状纸找来，我写两句话，县太爷都奈何不了你们！

二大托人找来了原告的状纸。可亲可敬的楚三户只写了一句话，就使得那件官司偃旗息鼓不了了之了。后来，一心想供我成为先生的父亲说，那天楚三户气势磅礴写在状纸顶端的只有一句话：“地冻如铁，如何能攫？如何能镊？”………………

春季的到来，大地松软又丰腴。而冬季是一年的收结，又是来年孕育花红柳绿、草长莺飞的起始。我觉得，大地真是个母亲，在冬季稍作喘息的保养自己，它看起来疲惫憔悴，用凡是能抵御严寒的破衣烂衫，把自己包裹得臃臃肿肿，外表坚硬而萧瑟，内心却温润又柔软。

一直觉得童年的冬天，比现在的冬天冷得多。也许是那时候小扛不住冻。也或，那时的冬天才是名符其实的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吧……如今，很多温暖很多甜蜜很多温馨回忆，总觉得跟童年的冬天枝枝蔓蔓、藕断丝连。可是，仔细的琢磨、具体的分析、和竭力的捕捉，却真正的欲辨已忘言……

童年，漫天飞扬的大雪，童年冬季大地的冰冷与无情，还有那篇小学课文中的《红鼻子哥哥蓝鼻子弟弟》，一想起来既让我感到畏惧、又让我心生甜蜜的惆怅与温暖……

上小学时，上课，基本上听不进去老师的讲解。可是，早晨上学却是那么的急迫和情绪高涨。在很多个一夜大雪堆涌了门槛的清晨，空气干冷，耀眼的雪光映照着窗户白纸的时候，我就醒来了，胡乱穿上冰硬如盔甲的棉衣，头不梳脸不洗，等着其他孩子在门前拖长声音的召唤。

大雪，整整下了一夜，可是农人毫无知觉，冬季，就是忙碌辛苦了一年的农人们的假期。火炕那么热，炕桌上有自酿的稠酒，有红里透白的腊肉，有敦实可爱的儿子在院里闹闹攘攘的堆雪人，还有窝了一个冬天、养得白嫩丰满的婆姨端吃端喝，心里就满足，于是晚上炕上折腾够了的酣梦，就特别香甜特别沉迷特别酣畅。等推开窗，就只望见一片接天连地的银白，鼻腔中吸入的是一股清洌而纯爽的空气。大雪映照着天空和屋舍，一片肃穆的洁白让人产生联想，也许最早的世界混沌初开时，就是这样一片肃穆平静的白色吧……

窗外一片晶莹的白亮，但公鸡还没啼叫，又没手表，起早了的我又睡意袭来，于是又拥着炕头捂着发酵的大面盆，沉沉睡去。终于，在伙伴们的吆喝下，融入了向学校进发的大军。

到处是白色，而白色遮掩覆盖了一切，走在天还尚未凉透的冰天雪地中，我们竟有些眩晕和迷茫。路边的树，不再单薄消瘦了，枝条毛茸茸亮晶晶。没有风，世界亘古洪荒一样的寂静，我们不辨沟壕与崁棱的举步。雪霜竟然压断了电线，猝不及防的绊倒了我，手掌重重地拍击在生铁一样冰冻的地面上。先是麻木发痒，等第一节数学课下了以后，肿得像发面馒头……至今一想起，就害怕冬天后，立刻变得坚硬冰冷的一切东西：被雪打湿后母亲塞在炕洞里那双僵硬得呆头呆脑的布鞋；给地里送粪时架子车冰冷的车辕；操场里那副结着茸茸霜花的黑铁栏杆；还有父亲做生意亏了后带着寒气走进屋子里的铁青冰冷的脸……

从那时起，我就厌恶冬天惧怕冬天。

活了一大把年纪后，我开始淡然与释然，而且渐渐接受并喜欢上了冬天。就像我的女友程立雪所说，冬天并不像个垂垂迟暮的老人。应该是个男人吧——中年后 退却温情开始升腾，强硬拙朴的外表下，温情藏在心底，也藏在那张粗粝而包容、沧桑而平静的脸里吧。

春天如果是个温柔款款娇羞明媚的女子，夏天则是个桀骜不驯无所顾忌的小伙，只是肆无忌惮的释放他的热情与灼热；而秋天，是个睿智而大气的老人，敞开胸襟展示自己的高远与广阔，给人们成熟后的希冀和收获。程立雪说，冬天了，就应该有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就像展示真男人的庄严和决绝、包容与豁达，用洁白填平沟壑，以雍容覆盖高低错落，以肃杀消除不平和暧昧……

下雪了，雪花飘舞，似扯絮，似蝶舞。

雪停了，太阳出来了。雪后的太阳，使天地、使万物、使掩映在枯木枝条中我们的小村庄，变得前所未有的朗润与明净。我的六大起得最早，鼻尖挂着亮晶晶的鼻涕，推着我曾经当保长的二爷遗留下来的独轮小推车，已把晶莹的雪用扫帚和推靶聚拢成了一堆堆的洁白沙丘。嘴里呼着白气，额头流着黑汗，呼哧呼哧的装到车里，用方头铁锨左拍右打，弄得瓷实方正后，一路小跑来到屋后的麦田，“日”的一声断喝，把独轮小车掀直，心满意足的看着大大小小的雪块，前赴后继似散银碎玉般滚落堆涌到被白棉布一样的厚雪覆盖了的沃野中。

那一天雪后，没有风，我踏着被村里乡亲和牲畜踩出来的小道，去村头见我上师范时的女友程立雪。太阳快要落山了，给雪地洒下了一片温暖又宁静的绯红。空气干冷，我的耳朵冻得好像脱离了自己的脑袋，只感觉到灼烧感觉不到疼痛。一边走一边听着，先是脚跟后是脚掌与积雪交融碰触时缓慢而有急促的咯吱咯吱声。在我心中，程立雪，我的女友我的初恋，她就像春天一样明媚、像夏天一样火热、像秋天一样明净、像冬天的飞雪一样晶莹纯洁。我们的感情就像此刻冰冻的河面，干净剔透而又坚不可摧。一片洁白的世界中，她穿着大红的羽绒服，站在一棵披霜凝雪的大柳树下等我，戴着口罩，眉毛上结着一层霜花。走到她跟前，我像往常一样不安地搓着手，呵呵的傻笑着。程立雪缓缓摘下口罩，掉转了眼睛，吁出一口气后，淡淡地说:“狗蛋，我们分手吧。我向我爸我妈说了，他们不同意，谁叫你家太穷呢。我……只想做个好女儿，对不起，你忘了我吧，我们没缘分……”

我的脑袋，顿时，就像冬天里被冻的严严实实的大水缸，涨大了，简直能憋破坚硬的粗陶。我的委屈、我的愤怒、我的伤心和自卑，就像眼前厚实苍白的雪，绵延起伏，没完没了接天连地欲罢不能！是啊，我很穷，我配不上她。如果我们将来真的走在一起，也许会苦中作乐，但我给她带不来任何女人该有的骄傲和虚荣，还有自信与阳光。因为，通过读书、通过目睹周围别人的婚姻艰涩，我早就清醒明确的认识到了：贫贱夫妻百事哀！

耀眼的雪光下，清冷的空气中，我恢复到了明净理智的常态。但我感觉眼敛发热，似乎有液体不能自抑的奔流而出……。我对着脚下深浅凌乱的足迹，长呼了口气后，说“没事。我很好，回吧。我们还是最好的朋友，现在是，将来还是。我会忘了你的……”

她说“狗蛋，抱抱我……我……我没办法，我不会忘了你……或者，对你来说这不公平。也许，我们将来都会很幸福的。我不会忘记你对我的好。你说，要我怎样做，才能抵消我对你的愧疚和背叛，也让我心里也好受一些……”

共 6202 字 2 页 转到页 【编者按】这是一篇关于冬季的回忆，文章以狗蛋与程立雪恋爱的场景开始，细致的描写了西北小山村寒风肆虐的景致，通过精彩的描述将我们带入了一场冬日恋歌。那恋歌里有对楚三户人物细致入微的描写，有狗蛋童年的温馨回忆，有狗蛋勤劳的六大，更有女朋友——程立雪的柔情蜜意。只是，所有的甜蜜由雪开始，又在一场雪中融化殆尽。而那个冬日狗蛋无奈绝然的转身后，娘热辣的酸汤面也没捂热他冰冷的心，但当雪消后是一切烟消云散。本篇文字立意新巧，对自然场景的描写尤为洒脱，开篇便用恋人的热情与寒风的肆虐刻画对比出恋爱的美好，接着用风来形容环境与人心的苦涩，到最后风依旧变的是心境。纵观本篇，所有的故事都发生在冬季，我希望带着大家在品读本篇文章时，在经年春天中静待下一次冬日的重逢。佳作，期待新品【：碧水含烟】【江山部精品推荐0140 1219】

1楼文友： -11 21:57:1 问好作者，也问好含烟。辛苦了。

2楼文友： -14 19:21:15 有平凹的风格。欣赏含烟的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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