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散文日记三则

1992.2.2晴 山东。威海

今天是二月二吗？未明城中便有鞭炮响到现在，这滨海小城也像家乡一样过这无定规定节日？在我们家乡，人们在这日要煮鸡鸭鹅蛋，蒸“花儿馍”（枣山）......那除夕前做成在条几上灶君前亭亭玉立了月余的花儿馍---拼成各种花样，上面装满枣子，也是馈赠亲友的佳品：有的如鱼戏莲叶，有的似梅花朵朵，有的曲弯若盘肠，有的赛叟娃闹灯......这蕴含着乡民美好生活向往的艺术品在这日被掸去灰尘，掰开在水里泡过，上篦去蒸，颗颗红枣肥的烂了。锅盖一掀，簇拥在一圈的娃儿便捡枣多的抢，而慈祥的妈妈则总把属于自己的那份禽蛋均给孩子们，让我们顷刻变了富翁，拿蛋蛋滚球玩。可我不知这城中的人们是怎样过法，但听着连绵的炮音就显得比我的乡村隆重热烈吧。

而我，是过不成那家乡的节日，也度不成这城中的热闹的。事实上，在我短短的二十来年光阴里，又真正享受过多少这样温馨的时光呢？饥馑的童年白面特别珍贵，所以吃花儿馍是最美好的回忆。后来，渐渐长大了，学校是不为这小小的节日放假的，虽然周末回家仍能吃上为自己留的东西，一则日子好了，又没了那种氛围，就渐渐淡漠，没啥盼头了。终于有一天，像现在，一个人远离家乡和亲人漂泊在异乡的土地，虽或闹市，更添人白眼和歧视，只能在挥汗劳作之余伏在稻草铺的枕上，想着家乡的二月，想着母亲的白发、严父的叮咛。而这种思念也是奢侈的，往往被工头或带班的喝骂打断，就赶紧跑去操起工具，在监视和催促里仓皇。

短短几天下来，衣领油腻，头发污涩如刺猬。夜里脱袜，脚背黑乎乎的。而在家乡的二月，母亲是绝早备上干净的带着碱味的衣服，和轻唤着从柴草灶里舀出滚开的水的呀！

仅仅为几张不知着落的纸币而奔波挣命可是聪明的吗？但是谁说“好男儿志在四方”，我是男儿，因之像许多同龄人一样热爱这种屈辱的流浪，为了家，为了生我的土地堂吉诃德一样放逐着自己。我的家乡，虽已不稀罕二月二的枣山、禽蛋，可毕竟还没有更美味的节日！为此，我愿在这鞭炮连绵的城里的热闹的二月二，和那家乡渐渐沉寂的二月二里以一勺白菜汤，一个馒头平静的迎接一天的劳作；或就在这天不堪工头的恶声称病细数秘密的泪痕；或就在疲惫的夜里，忆起童年和哥哥从被窝里用脚趾偷花儿馍的往事，会在梦里笑出声来。

流浪的少年，什么时候骑上抬头飞天的龙呢？

岁岁漂泊，那里是我栖脚的寒枝？

我家乡的二月，二月的二月二哟......

1997.2.20 晴

公元一千九百九十七年二月二十日，平凡的一天。

黎明从梦中醒来，浑身照例酸痛。父亲正在几公里外的行政村村部大讲村民必须毁掉庄稼种烟叶，各个村子的高音喇叭里传出他焦灼的声浪，他警告人们不要执迷不悟，不听上级指挥将会扒房扒屋，罚款是小，家破人亡也是咎由自取......

我怏怏不快，骑车来到学校，一直骑进大门，骑进敞开的办公室，再到班级巡视一番。学生们见到老师照例是假装念一阵子书，我没吃饭来早了，别的老师一个都不见影子。我打开收音机，忽听老牌播音员方明低沉悲壮的声音，两三句就播其他，但我心里一忽悠：“肯定是邓小平去世了！”

一代伟人，一代将才，一代改革家就这样突然也是必然地，打破人们种种猜测明明白白离开了这个喧闹而又有点杂乱的世界了。他和我们的生活有着密切的联系，人们有的爱他敬他也有的恨他骂他，但我认为他是一个品德高尚的人。

现在，他死了。

收音机没有这方面的消息了。我快步走到校门附近，一个代课教书的每月60元工资的老汉正蹲在上锁的三人共用办公室门口发呆，我想告诉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家里烦恼一大堆，哪有心关心鸟事！我想去计划外老师张毛家看电视转播，学校为节省电费更买不起电视。一出门才想起这边封了路，那边路上风尘扬起，上学的学生们在寒风中走动或玩耍。

我徘徊而回。高高瘦瘦的副校长驾到，去年他刚考上公办，精神很好。告诉他此事，他一笑：“早上俺大队大喇叭都广播两回了......死一个干净一个！”他奇怪我怎么如此闭塞，我哪有脸讲俺大队的喇叭正被俺老子占用，进行邓小平他老人家开创的社会主义改革开放事业。

张毛来了。他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可在众多的初中毕业或未毕业的代课老师里有一种掩饰不住的优越感。他家境贫寒，至今没说上媳妇。前些天他娘被车撞死了，他娘同一伙女人参加一个“哭教”，礼拜时不唱圣经，比赛哭，谁哭得猛谁就对耶稣最衷心，耶稣就对他保佑的最猛。他娘想让张毛娶上媳妇转上国家老师，她不懂9 年起本省就取消了计划外代课老师考试转正的资格，还一个劲哭，场场不落。那晚大家哭完走到集上，他娘被一辆疾驰的大篷车撞了，车子停了，上帝的羔羊们却闭目祷告，肇事者趁机扬长而去。

他说：“播音员声音沉痛，打出的照片却笑眯眯的，让人难受......”

我上了第一节课，面对小小的孩子们，我不讲书山题海，不管应试教育，却讲起了那个老人，他的生平，他的价值，他与中国，他与我们。这时，我发现白白胖胖的校长在教室窗外晃来晃去，脸色铁青，不时往里看，我装作看不见。学校的荣辱他的升沉都与教学成绩挂钩，我的行为早就让他恨透了。他已经半公开地宣布下学期让我滚蛋了。

校长的父辈是地主成分，家庭长期处于压抑状态，他转了正掌了权，整个家族终于扬眉吐气。他天天特务一样跟踪我们，监视我们，每天晚上要到校参加他特办的学习班。校长曾为琐事扇了一个学生家长村妇的脸，曾为年关向老师们强卖自家老婆制作的鞭炮听到一句风凉话，他居然把那个说话的代课老师用脏话当众浇得一头栽倒，昏了过去。

下课，我到大操场背后，几个老师躲在厕所墙边打牌，还派出望风的学生。其中有张毛，有那个爱说风凉话的。

“过来，过来，快打牌，不然就掌嘴！”

他们低声然而凶狠地冲我呲牙。

我打开收音机，大家边打边完整的听了讣告，一边议论。

放学了，打升级，不到老K不准走人，否则代课小姑娘的小手就要掌嘴。

黄昏再放学，又打牌。

我心里想：小平你好。一路走好！

我心里想：你放心好了，虽然你不在了，我们还会跟着继往开来的领路人往前走，一直走进新时代。哈哈。

1998.2.2 晴

黎明，带着颤抖的寒意，我小心的启开大门站在村前茫茫的夜海里。我的眼睛也许真的不行了，不太暗的夜都视物不清，一次夜行同伴就惊讶过。我分辨了好一会儿，才搜索出雨后的小路，我走得小心，怕被一脚不知何处的泥浆报复。

摸出村，是一片树林，烂泥横道，还扔着臭哄哄的死鸡烂兔。好不容易过去，面前摆着两条路:一条斜径近些，却人迹罕至，痕迹不明；一条直通公路，我却讨厌瞪着雪亮眼睛放着汽油屁的车辆。犹豫了一下，我走上直道，这里车压人踩，高低起伏，加上排水沟、树坑，可谓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所幸两日无雨，黑泥里躺着一条白线。两里外，上了公路。

一上公路，没闻到汽油味，马上被团团新鲜的牲口粪尿气息包裹了。这气味那么浓，从热烘烘的畜体内出来，带着草味在清冷的空气里弥漫，一行骡驮正蹄声达达往北而去，宛若一条黑色的长龙，有二十多辆骡车，这时一辆喘吁吁的机动大篷车迎面撩着蹶子闪着黄灯驶过。

骡驮很静，偶尔有人交谈一句，我听出前面赶车的是个女人，或者是个娘娘腔的男人。他们过去了，气味却未散尽，我心中涌起一种新奇的快感，仿佛看到工业烟囱林立的天空掠过一行久违的雁阵。而快感又交织着茫然若失，因为这雁阵正在消失，而他们的出现，从现代文明的角度来看，实在陌生了。

他们干什么去呢？刚才我听其中有个说到前面集上吃点饭。是贩菜，贩米粮，还是......

他们和外出谋生四海漂流的河南人一样，都是中国的吉普赛人。

这时，后面又赶上两辆骡车。我轻轻走在路边，听他们谈话。前头的说着牲口喂得饱不饱，后边的应答。后边的声音圆润，既咬文嚼字，又练达世故，伴着咕咚咕咚的车轮声他说：“这路赶车像荡秋千一样！”

前头年轻的说：“我这骡子一到丁集，眼神就害怕，想惊！”

“为啥？”

“一闻见那味儿就顶不住了。一街两行几里地全都摊着又黑又臭的皮子，我就得用手逮住它......”

“是难受。我教你个法儿，给它做个遮乎子，遮住眼。”

“唉，不知中不中，不光街上路上，河水都是黑的，井水都是臭的！”

......

骡车从我身边碾过，消失了。

这时，一辆桑塔纳亮着灯驶来，在坑洼不平的公路上绕行，在我身边慢了一下，出租司机在打量我，他不知我是个连车子都坐不起的正在赶课的编外教师。车子过去，汽油味冲来，我难受的想吐。偶尔远足，我都要用肠胃替人家洗车子。

但是，脚下是一条什么样的路啊。

它是彻底的老化了，大坑连着小坑，柏油成了偶尔的鳞片。汽车在这里跳舞，单车在这里翻跟头，行人在这里啃泥......它又瘦又老又丑，被当权者遗忘，被世俗鄙视，承载着无法承受的重荷......

它只是现实中的一段桥梁，延伸着企图让过去与未来对接......

共 495 字 1 页 转到页 【编者按】三篇日记体现了三个不同时期主人公内心中因生活所迫而感不安的纠结与追求美好的渴望，文字充满悲凉感。第一篇主要描写了为求生计，在外漂泊的辛苦；第二运用讽刺的手法抨击了一些人没有素质，没有心，没有职业道德的丑恶嘴脸；第三篇一是环境污染的谴责，二自己为了那份在别人看来是高尚的职业而自己却不一为然的，且不得不从事的职业而奔波的辛苦。其实，在人的一生中，每一个人都有他不尽相同的辛苦时期，只是有的程度不同，但却都有相似之处。回顾过去的艰辛，体味现实生活中的不易，更要珍惜生活中幸福时光。非常沧桑感的文字，希望读者朋友能够从中得以启发和借鉴。【：丹枫醉晚】

1楼文友： 19:5 :06 欣赏充满沧桑感的厚重文字，问候高原，遥祝愉快。

回复1楼文友： 09:2 :05 谢谢您的点评，问候

2楼文友： 01:4 :07 欣赏高老师精彩美文，文笔优美，情景交融。问好，祝愉快！

回复2楼文友： 09:2 :51 晚霞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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